本报记者 张靖超 北京报道
一场史无前例的行业变革，正在互联网行业展开。
9月13日上午的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工信部新闻发言人、信息通信管理局局长赵志国表示，要求在9月17日前各互联网平台必须按标准解除屏蔽，否则将依法采取处置措施。
此前在7月23日，工信部正式启动为期半年的专项整治行动。专项整治行动聚焦扰乱市场秩序、侵害用户权益、威胁数据安全、违反资源和资质管理规定等4方面8类问题，涉及22个具体场景。在扰乱市场秩序方面，重点整治恶意屏蔽网址链接和干扰其他企业产品或服务运行等问题，包括无正当理由限制其他网址链接的正常访问、实施歧视性屏蔽措施等场景。
“保障合法网址的正常访问是互联网发展的基本要求，无正当理由限制网址链接严重影响用户体验，损害用户权益，也扰乱了市场秩序。”赵志国说。
《中国经营报》记者注意到，工信部限期整改的举措在业内外引起了广泛关注。包括阿里巴巴、字节跳动等在内的互联网公司均公开表示将积极响应落实，此外，还有来自学术界、企业界的人士在高度赞赏该举措之余也表示，推进未来互联网经济生态互融是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主要经济体的趋势，在保证可以照顾到社会的总体利益、同时鼓励企业的创新动力的前提下，完善相应的法律建设，把对互联网平台的监管从事后反馈行动转向事前监管，保障互联网生态有序健康发展。
快速推进互联互通，为中小企业提供良性发展空间
从分裂割据走向互联互通，互联网巨头迎接的变化和冲击冷暖自知，不同场合的表态也能看出一些微妙的心态。
阿里巴巴方面在新闻发布会当天就回应表示：“互联是互联网的初心，开放是数字生态的基础。阿里巴巴将按照工信部相关要求，与其他平台一起面向未来，相向而行。”此前阿里巴巴集团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张勇在2022财年Q1财报分析师会议上，回应专项治理行动时表示，“平台之间的大循环能产生的社会价值，一定远远大过在单一平台内的小循环。”
“对中小企业，解除外链屏蔽能降低流量费用，有利于降低经营成本，带来更好的经营便利；对消费者而言，则有助于提升生活便利度。从我们了解到的声音来看，这些都是他们的关切。”张勇说。
字节跳动方面也表示：“保障合法的网址链接正常访问，是互联网发展的基本要求，事关用户权益、市场秩序和行业创新发展。字节跳动将认真落实工信部决策。我们呼吁所有互联网平台行动起来，不找借口，明确时间表，积极落实，给用户提供安全、可靠、便利的网络空间，让用户真正享受到互联互通的便利。”
腾讯方面的回应是：“我们坚决拥护工信部的决策，在以安全为底线的前提下，分阶段分步骤地实施。”在此前不久的腾讯2021年半年报的业绩沟通会上，腾讯总裁刘炽平也回应了这个问题，他认为，腾讯生态目标是让每个人、中小型企业和商家能够公平地直接和用户产生联系，提高效率，但不同平台间的打通是非常复杂的问题。
对于在各个巨头间被迫“二选一”、被跳转的商家，巨头间打通显然也是利好。一位淘系商家告诉记者，这意味着用户不再需要复制粘贴淘口令，可以直接跳转实现购买。微信流量的接入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增长压力。
“阿里生态中的商家，具有客单价较高，但交易不够高频、缺乏用户黏性的特点，如果能渗透进微信生态是利好。” 中央财经大学数字经济融合创新发展中心主任陈端认为。
值得注意的是，以微信为代表的互联网平台近年来大力推进的小程序，更紧密地将合作经营者锁定在自己的身上，小程序无须下载应用程序解决了当前移动设备中的内存问题，通过单一的大型数字平台就可以直接打开应用将各类服务叠加，进一步加强了对整个数据市场的控制。
“如果这类平台进行没有正当理由的限制，特别是限制网址链接的识别、解析和正常访问，应该说对消费者的用户体验、用户权益，以及市场秩序是比较严重的扰乱。另外它也有很大的权利，因为流量是移动互联网核心竞争力。微信等社交平台利用其对用户的绝对控制，行使着数字市场上类似于政府管理的一种作用和功能，这也是比较独特的。”中国人民大学竞争法研究所执行所长杨东如是说。
不过上述人士均表示，流量打通只是第一步，后续的竞争拼的仍是运营能力，看谁的流量转化率更高。
“巨头初始基因不同，后续在生态演进的过程和扩张过程中所吸附的企业，也各有不同。生态互通之后涉及到的，不光是巨头主体面临冲击，也会对不同生态内部的中小微企业形成震荡和冲击。在操作实施中，怎样减缓相应冲击，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过程。”陈端表示。
不过陈端同时提醒，巨头们需要超越单一的企业本位，着眼于更大的社会生态，重新寻找自身的生态位。这种调整不光是着眼于对于既有利益、存量格局，更重要的是立足于未来国家战略导向之下，尤其是《数据安全法》出台之后，国家层面未来对于数据相关的存储流通，数据要素的集合使用，围绕这些在战略上重新调整布局。
反垄断直击屏蔽根源
“从互联网平台封闭来看它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基础，就是平台的自我优待。封闭别人的链接，只对自己生态里面的链接进行开放，本身就是平台自我优待。”中国社科院战略研究院教授李勇坚认为，平台自我优待的一个很重要的背景就是数字平台在市场有着特殊地位。这个地位是两个方面：第一就是具有信息内容过滤作用的看门人，它有信息过滤很重要的功能在里面，例如某平台对于信息的过滤这是它的基本应用，但核心的问题就是它在信息内容的过滤。第二则是可以对上下游渗透，可以形成一个新的竞争优势，这是值得警惕的行为。
虽然在传统制造业中也存在自我优待的现象，如汽车厂商要求售后服务商使用原厂零部件，但是这一过程中涉及到供应链封闭性这些问题，自我优待的空间不是很大，而且消费者也有其他较大的选择空间。而互联网领域有着非常明显的马太效应，自我优待行为对于生态中其他企业以及消费者的危害就非常明显。
“数字经济形态中跨边界、跨地域、跨行业的特点使得监管难度加大，比如大数据杀熟等现象比过去传统的工业时代更加隐蔽。包括隐私保护、平台垄断等，这里面最本质的问题，是我们国家以数据作为新的生产要素来驱动经济新的增长，打造新的增长极，这些要素的流动就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壁垒，那么这个数据流动形成壁垒以后，数据资源就不能充分共享，平台目前的商业逻辑决定了它的数据封闭性，对数据要素充分流动带来很大的竞争壁垒。”中国人民大学数字生态竞争跨学科交叉平台首席专家易靖韬说。
而在杨东看来，之所以会出现“屏蔽链接”的现象，我国互联网平台在过去无序扩张便是主要原因之一。“互联网企业千方百计将自己用户圈禁在自己的APP当中，让其通过数字劳动产生数据，这个现象越来越严重，所以工信部出手解决当前网络生态当中的互联互通问题是非常及时的。当然，互联互通不是要所有平台毫无保留地相互开放，而是平台对于平台内各方的无歧视，以微信为代表的平台需要尊重用户通信自由和选择权，无歧视地对待用户转发的所有链接、内容，如果内容本身触发法律法规，可以按照平台治理规则进行屏蔽封杀。”
“在中国，互联互通是有法律依据的，《反不正当竞争法》第12条规定，不得利用技术手段进行影响用户选择或者其他方式和其他经营者提供的网络产品和服务，特别提到了恶意不兼容、利用技术手段去干扰其他经营者合法提供的产品和服务的情况。”有业内人士告诉记者，“‘互联互通’本来就是互联网的初心和使命，互联网的发展一方面要照顾到企业的创新发展，但另一方面，也要照顾到社会的总体利益。”
“事情本质是国家深化对互联网平台的反垄断，对单个企业的审查监管则体现了更深层面的生态重构的制度性举措。”中央财经大学数字经济融合创新发展中心主任陈端对记者表示，“可以预见的是未来还将出台更多的伴随性措施，对互联网的产业生态重塑和产业格局调整将持续产生影响。”
此外，杨东还表示，互联互通对于扫黑除恶、打击黑色产业等违法犯罪行为也有很大帮助。“如果平台之间各自为政的话，犯罪分子可以钻空子，在这个平台违法后，到另一个平台又干坏事。如果实现互联互通，并在一些领域实施数据共享后，犯罪嫌疑人在一个平台做了违法的事就会有记录，有利于防止他在另外一个平台上干坏事，能够有力打击正在犯罪的行为。”
完善立法有助事前监管
从目前来看，针对互联网平台的无序扩张，我国的监管部门在最近一年的时间里加快了乱象整治、法规完善的步伐。
4月10日，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公布处罚决定书，责令阿里巴巴集团停止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行为，并处以其2019年中国境内销售额4557.12亿元4%的罚款，计182.28亿元。同时向该集团发出行政指导书，要求其全面整改，并连续3年向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提交自查合规报告。这也是中国《反垄断法》实施以来开出的最大罚单。
4月26日，市场监管总局根据举报，依法对美团实施“二选一”等涉嫌垄断行为立案调查。7月10日，由腾讯主导的虎牙斗鱼合并案因不利于市场公平竞争以及网络游戏和游戏直播市场规范健康持续发展，并可能减损消费者利益而被市场监管总局叫停。此外，在今年3月、4月、7月，腾讯、阿里巴巴、美团等公司还因违法实施经营者集中而被市场监管总局多次处罚。
此番，工信部出手整顿“屏蔽链接”的乱象，则再次表明了监管部门对于整治互联网平台垄断的决心。
“这一系列整顿对业界来说是意外之喜，相当于整个中国互联网行业的一次重启。互联互通实际是全球网络治理最大的历史遗留问题，我国监管部门对互联网平台的整顿，全球范围内具有明显的领先性。”中国互联网协会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方兴东将借助自身规模效应或垄断性流量优势，通过屏蔽外链、选择性导流方式实现商业利益最大化的行为将其称为“围墙花园”现象，而“围墙花园”本身就是一个反垄断的问题，“需要一锤定音的法律”作为治理乱象的根本保障。
近年来，我国的法律体系构建步伐明显加快，目前已经有《国家安全法》《网络安全法》《反垄断法》《数据安全法》《个人信息保护法》等。在国外，多国政府也在纷纷采取行动，例如，在美国加州就要求苹果公司不能强制性地要求别人不得使用第三方支付系统；韩国国会在今年8月31日通过了关于反苹果税的法律，虽然因总统没签字还未生效，但其中核心的一点要求就是支付系统应该是开放的，可以使用别的支付系统。
中国社科院战略研究院教授李勇坚说：“全球流行的趋势是事前监管或者事中监管，以及引入到反垄断或者反不正当竞争里面，而不是事后的处罚措施。中国的这种处理方式也代表了全球的趋势，就是从反垄断的事后手段变成事前的监管，这个非常重要。”
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党委书记、战略与政策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创新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刘涛雄则建议，学术界、产业界以及监管部门等多方力量，在未来建立一个动态竞争与动态进入的评估框架，能够在检测、评估互联网平台进入障碍方面提供一套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法。
（编辑：张靖超 校对：颜京宁）
